Summary:“尽管他们都说讨厌极了这个地方,但当看见东京湾夜空上的礼花崩开时,幸好也能像孩子一样舒心微笑。在外漂泊,看哪都是不顺眼的,这本不是东京的错。要怪就怪在,游子心结无计解。”
*1995年,东京
他来日本那年才十九,个子不高,但也高过一般日本人。身材苗条,表面上实在看不出他有什么肌肉,有一张清秀似女人的脸,激起人的爱怜和保护欲,受当时弥留八十年代奢靡之风的日本人的喜欢。尤其这里是东京,七点后的街道被下班的职员占领,满大街烤肉、烧酒、打印机油墨,和死气沉沉的气味。作为放松,一部分人会去嫖,他最初是在按摩店打工的,第一天就遭到了性骚扰。
弈星是北京人,关于自身他就说这么多。他长得一脸斯文,别人以为他是来上学的,其实不。他和百里玄策打输了赌,坦白说他学早就不上了,来日本找人的。
再问下去,弈星就把话题转移。他从不说多的话,哪怕百里玄策将自己掏空了,告诉他今天穿的内裤是黑色,得到的永远是那句:“好的,我知道了。”
1.
弈星颠沛流离到日本开展电影似的寻人计划,百里玄策确是真真正正在上学的。
他上的大学倒是普通,没甚亮点可说,说白了就是来混个文凭。他爸说再早个十几年,你来东京别说镀金,赖也要赖在这金子地。但百里玄策今年二十又二,赶不上这东部城市的全盛只能捉个尾巴。听说那边刷盘子十个小时就能比中国白领一个月的工资,百里玄策离家时满口包票生活费他自己赚,真正踏上这片浮在海面上的土地生活后,他发现连迈动第一步都艰难无比。
家里给他交了学费,房子却要自己找。日本租房一次能把留学生宰惨了,礼金和押金交到房东手里,百里玄策没钱的危机感水涨船高,慌不择路去找临时工。可东京赡养众多底部人民,他才知道打工也不是说来就来的活。他忘了九十年代,正当日本的泡沫危机,学生来刷盘子,中层阶级来刷盘子,原本刷盘子的还在刷盘子。刷盘子的人多,吃饭的人少。留学生想要混口本地饭,还得受多一倍的苦。
每天语言学校放学,他例行去店铺集中的商业街游荡,愿望次次落空。两个星期过去,他跋涉在人满为患的东京,呼吸堵塞,头脑发昏,即将被人踩踏过头顶的时候。忽然有人拉了他一把。
柳东言在语言学校与他同班,见他整日火烧眉毛,献了出路。“银座附近有家洗碗场还在招人,你想去我就带你。”这个四白眼的高个子跟他闲聊时讲道。
百里玄策当然满口答应。
柳东言广东人,一腔粤普,一八几高个,又瘦。加上他猴子似的四肢,整个人就像抻长了的面筋。百里玄策第一回没听出他口音来,问他是哪的。早认识他的人在他面前洽两句蹩脚粤语,他骂回去,顺畅地倒出一篓子白话。百里玄策初认识他对粤语挺新鲜,经常让他讲两句,还误会他是香港的同胞。柳东言又骂“茂里”,义愤填膺地解释:“香港人,没我们骂人花样多。”
柳东言来日本早他两年,终于也是混熟了点。百里玄策第一次被同胞在异乡施以援手,稚嫩的心感激涕零。柳东言却不以为意,送了他几句告诫,然后让他好好历练去了。这洗碗场只是来东京的一小个步子,等你适应了日本人的习惯,懂得反击欺负你的小鬼子,那才能往下生活。他说了大半在百里玄策听来是日本人的坏话,最后补上一句,其实好人坏人都有,只是好人一开始肯定发现不了,坏人给人印象深罢了。
来东京漂流的近一个月,百里玄策尚未融入当地的圈子。日语学了跟没学一样,见人只会那几句“是”“我知道了”“好的”“您好”,好在在洗碗场,工头的指哪他就在哪干。起初他辛勤地劳动,展示自己能吃苦肯上进。可是日本人见你能干就会安排更多活给你,百里玄策热血了一阵子,身体累散架了,慢慢摸清了这地方讲究安分守己,事事有界线,上进和退步最好都不要。
至少现在有份工,心里有底了,百里玄策不像之前那样焦虑失眠,学习、打工、睡觉,生活被紧紧填充,他沉浮在大城市和大城市的底层,很快就厌倦了。但这留学之路还长,只能尽可能从中作乐。
他毫无意识到来东京几个月,几乎消磨完了他过去在北京胡同巷里养成的天不怕地不怕的猴子脾性。
2.
洗碗场有早中晚班。百里玄策上中班,从中午三点到晚上十一点,上晚班的人来接替之后他就能下班,因此这么维持了两个月,他才听说小沢这个人。
小沢是日本姓,小沢本人是中国人。洗碗场除了他有另外三个中国的,包括小沢就是四个。陈繁休息时随便提到他,一支烟抽完,他们本来聊到别处,陈繁手指一弹丢掉烟屁股,忽地又说:“小沢明一听就是假名。”
因为中国人不会取日本名,那个小沢有可能是黑户避免引人注目,或许已经“归化”(入日本籍),但前者可能性大。也或者他来日本想尽快入乡随俗,给自己起了个本土名。
这么说起,百里的姓倒常让周围的日本人提起好奇,说:策,你的名字跟中国人不太一样。
他名字的长度在花名册上跟普通日本人一般长,问得多了,他干脆只点头,“是,是”地敷衍。等同事同学对外国人的好奇心淡下去,就没人记得再问起了。
休息时间到了,百里玄策放下报纸,回到岗位上。不论小沢大沢,他都不用刻意去打交道。谁知天意来得如此快,当晚金田转告场里的人有一个班空下了,那个叫小沢明的打电话说出了车祸,晚上实在来不了。
“怎么样?你要不要替他?”陈繁在一簇日本话中用中文隔空大声问百里,他晚上还有另一份工,同样分身乏术。
百里玄策手上动作不停,分了一丝脑力去掂量:要帮这个忙吗?找不到人替班可能会被开除。
为手臂肌肉的酸痛和重复弯腰负重的背脊犹豫几秒,百里玄策脑海里忽然闪过柳东言,身体先于大脑举起手,十分豪迈地跟工头说:
“来,我来替。”
金田点头,用钢笔在排班表上涂涂写写。
百里玄策继续埋头苦干活,心中冥冥预感,这班替了之后,他和那小沢明之间从此某种联系就黏上了。
那天以双倍疲累结束,回去的路上百里玄策没忍住,跟家人打完电话就睡在了电话亭里。
他再度睁眼仍见东京一片黑夜,不知几点了。他想干脆就继续在亭子里一鼓作气睡下去,可是一想不行,房租都交了,哪能便宜人家一晚。睡在电话亭,也太不像话,东京地铁里的废品老人都懂得拾掇自个。
他回到家后不久又动身去语言学校,早上八点有山下老头的课,他心安理得地翘掉。但来的时机没掐准,山下开课到半晌了,下课铃也不见响。百里玄策只得候在校门附近,留意铃响在进去,免得被其他老师抓住。
他单肩挎包,倚在树后小憩,今天难得见了晴,太阳透过头顶的树叶打在眼皮上,春意撩人。他闭着眼感受树影斑驳,迟迟地不听铃打响,在暖风里紧绷的神经逐渐软掉。他一脚踩进黑甜的梦,侧身压在树上,无知无觉地在路边睡过去。
就是这么着,在你全身心放松的时候猛地给你来一下,那像直接用烟头烫在你脑神经上,睁眼精神得不得了。他痉挛地一抖,被突然的巨响吓出国粹,身体从树皮上抖落下来,四下望去,和一个趴在地上挣扎的人对上眼。
俩人谁都没先开口,在奇妙的境况里对视。百里玄策脑子一抽,忘了日语“你没事吧”怎么说。
他愣一愣,上前把男生的胳膊搭上自己肩膀,半拖半拉地把人拽离地面,靠在自己身上。他注意他的右脚缠了厚厚的纱布,而且不拄拐,难以想象他是怎么走路的。摔到地上站都站不起,好歹是让他碰见了,扶了一把。
“让车给撞了。”男生欲盖弥彰地咳嗽一声,难为情了。开口说的是中文,里头隐约夹杂他熟悉的乡音。百里玄策可喜了,路上掉下个国人,萍水相逢的缘分啊。
他问:“你让啥给撞了。”
青年顿了顿,说:“摩托,直接给我冲飞了,脚磕到了消防柱。”
结果那人还逃逸了,幸灾乐祸的大笑弥留在寂静的潮湿空气里,尘土飞扬,加速产生的废气冲得他头昏眼花。他闻了很不好受,干呕几下,扶住墙爬起来的时候发现脚踝没感觉了,强行扭动的话只有遭罪的疼。
百里玄策听也知道是那伙没甚同理心的大学生,他打工的地方明晃晃欺负人的就是这类人。你不还手,他能欺辱你到辞工。他前两天终于按耐不住,推着装满垃圾的手推车经过看准时机狠狠碾了那货的脚,惨叫听得他舒心极了。比起他面前的年轻人更倒霉些,吃了瘪还无处伸冤,奔波在城市里腿脚就是穷人的金子,没钱一天都活不下去。百里玄策同情他,又不敢流露得明显,关心几句:“那你工作怎么办?”
男生缄默瞬息,摇摇头:“没办法,就只能等它好。我昨天没去打工,估计已经被开除了。”
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没什么重量,百里玄策垂眼俯视,看他沮丧的眼眉,一时间很想出点主意。他宽慰道:“万一……有人替了你呢?我跟你说……”百里玄策说起这个倏地联想陈繁之前跟他说的中国人小沢的事,立刻有了猜测。要是真的,那两人巧得很,巧到老天特地牵引他们在洗碗场外见面。他的心情忽地变成跃跃欲试,迫不及待地开口求证。
“你是小沢?”
男生诧异地抬起脸,视线在玄策身上巡视打量。
“你认识我?”
百里玄策喜出望外地执起他的手摇晃,指着自个:“我是,我是百里玄策。跟你一个洗碗场的,不过我上中班咱俩没见过,昨天晚上就是我帮你把班替了!”
对方微愣,迅速反应过来,难以招架百里的热情,脸略红。在百里玄策看来是羞答答地道谢:
“谢谢,我叫弈星。”
小沢明果然不是他的名字。
百里玄策至今坚信那天早上是世上绝无仅有的缘分把他们绑在了一起。弈星接纳了他,陪着他在树下说话,天蓝得过分,太阳暖而不晒人,这是东京的春天。教学铃从遥远的地方响过来,他不注意又旷了一节课,站在树荫下天南地北地谈,日本人和中国人,老家和家人。他以前没那么能侃,只是弈星一直在听着,他就忍不住继续说。他觉得若是不抓住他,他就像条鱼从手心流进东京的海。他扶起他,他道声谢谢,他们老死不相往来。百里玄策最终如了愿,留下他的BB机号,晚班等他下班,顺道送他回家。弈星总算愿意多说几句话,跟他说以前。以前,弈星也是有家的人,现在他在找回家的路。浮萍无根。
他和弈星,算不上多交心,两个人既谈不上默契投缘,见面又不多,但他是弈星绝无仅有的朋友,这是肯定的。
3.
弈星很少告诉别人他叫弈星,小沢明逐渐替代了他在这片土地上与人交往的所有需求,而且他日语讲得不错,要不是一些随手习惯是刻在中国人骨子里的,别人还真分不清。
弈星一个人住在丰田的一所“阿巴多”(日式木制结构的旧屋)里,四帖大小,为了节约空间他选择睡在壁橱里。旧屋有两层,上面住人,一楼东家经营一家烤肉店。日日都有肉混合调料的香气上升,将整所房子腌透了味,弈星合着柜门也逃不过。闻着那气味,忍住不想,可遭不住身体不争气,后半夜总要饿醒一次。明明三餐不落,弈星身上的肉像握不紧的沙子无可奈何地溜走了。
旁边的租客,有个风俗女。穿廉价皮草,踩高跟皮靴,到夜晚脸上就亮晶晶的。百里玄策等弈星下班后跟在他身后过来做客,正赶上这女子的上班时间。花哨的假发,刺鼻的香水。百里玄策在楼道与她擦肩而过,风俗女慢下来,挑眼评估这生面容,但是听见弈星唤她名字,立刻撇头匆忙下楼去了。
“小百合姐不是坏人。”弈星极简单地介绍他的邻居。
百里玄策道出直观感受:就像是一个人在二手货商那里买了女人味的全部香水往身上倒。她刚刚经过的时候,他差点就晕了。他不理解为什么风俗女永远会把自己化成“风俗女”的模样,喜欢在眼周撒亮片,打扮与众不同。弈星转动钥匙打开门,睃他一眼,一边近乎包容地笑了:“工作就是工作,她白天也只是普通人的模样。”
百里玄策走进屋子,盘腿坐在榻榻米上。手摁在上面,抬起来看手掌仍然干净。他不合时宜地想到弈星的品行和谈吐都太像个读书人,内里自强倔强,比他这半吊子的镀金仔强太多。百里玄策租的屋子在留学生之间属于非常上档次的:西式楼房,面朝东京湾,配套厕所及阳台。生活费学费由家里资助,老爸在国内开公司,大哥成家了,供他一个绰绰有余。只是刚来时百里玄策上了日本合同的当,因为个房子差点把自己赔进去。再搬家也舍不得按这里的规矩给房东缴金,将就住下……这好地方谈不上将就。
弈星尽待客之道,拉开一听啤酒递给他。两个人敞开房门就着月光对饮,乱七八糟说了不少话,弈星脸红红的,酒劲上来就放得开。主动聊起他的房东和住户,各自都有令他不耐烦的地方,有回小百合拉客竟把人带回住处。估摸着是不想花开房的钱,趁房东外出就这样搞。楼上的房间隔音差极了,平时隔壁喝茶倒水的声音都依稀可听,更别说……
弈星几度要发作,最终忍下来,想次日清早狠狠斥责。谁知旁边先敲开了他的门,低眉顺眼,很真诚地道歉。送给他一盒大福,里面还有草莓的果肉。
其实那是小百合的情人,她爱了他很多年,具体的故事弈星没打听,他也不愿过多细究内里关系之复杂。女人双手呈上的一小份甜点,浇灭了他的怒火。不过尽管嘴馋,他还是没要,因为怕勾起馋瘾,把钱送到楼下烤肉店的房东手里。
百里玄策喝完酒,捏扁锡罐子,往弈星身上倒去,拍拍他的肩,调笑他:书生,真是书生。哪有人憋着气第二天发的?你真够傻的。
弈星撅嘴乜他一眼,将他推在地上,两人横七竖八地躺倒在榻榻米上,披着清辉的被,喝完的没喝完的酒握在手中,迷迷糊糊睡到天泛起鱼肚白。
人人背后都有一册难以道清的、羞于启齿的故事,那些名为过去的自我。
百里玄策并不八卦风俗女的过往。讲这话的弈星,微微仰起头,白净的面庞朦胧一层月纱,触手不及,如他身上扯不开的谜团。
无论他们喝过多少次酒,在街上发自内心地开怀大笑,百里玄策对他从来知之甚少。他不谈自己,不谈未来。跟他在一起,只谈现在。
弈星跟许多日本人相似,安静得冷漠,是白脸的人偶;话少,一切以效率为准,一两个字结束谈话,他不上学,永远在奔波,把自己当牲口使。百里玄策不知他为何像陀螺不停地转,不明白他为了什么这样压榨短暂的青春。有阵子弈星突然消失了,一个月找他不见,不寄信,打电话行不通。百里玄策着急,不知道该把弈星当作无声消匿在日本海的友人,还是担心他出事了。两头焦灼之际,弈星风尘仆仆赶回了东京。
问他去干嘛了,他说去了北海道。问去那干嘛,他说找人。钱花光了,就回东京攒钱。
那年冬天来得特早,东京下大雪。弈星初冬走的,回来肩头落满了雪,在人海里无比的单薄,无比的脆弱。百里玄策走出打工的居酒屋,碰见这么一个人,默然,拍落他肩头的雪,接过包,领着他回家了。
你看吧,你崩溃了,最后只能找到我。
“你有多需要钱?”
你要赚够多少钱才能满足这种毫无意义的折腾行为?
弈星不想正面回答他,偏过头,像是睡着了。
百里玄策天生性子急,得不到回应就想上手,扳过他的肩膀,在昏沉的车厢里目光灼灼地凝视这张脸。没撑几秒,这张脸忽地掉下泪,眼泪一颗颗打在锁骨里,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抽搭着鼻子不成句地说:
“你……你别这样看我……别这样……”
百里玄策没了主意,讪讪松开手,弈星却反握住,扑进他怀里,埋进他腹部闷声大哭。身子一抽一抽地痉挛,看起来受了很重的伤。百里玄策把手指伸进他被雪浸湿的发,一瞬间感觉它们是湿咸的,那是被痛苦逼迫出来的汗。
他与弈星在异乡断断续续相识近一年,他们的关系本应亲近如泥,然而中间永远隔了层东西。他摸得到弈星,触摸他的泪,却感受不到他的痛苦,甚至连安慰他的话都不懂从何说起。他对这种关系愤怒又无奈,恼于弈星不曾真正接受他,叹气在于任何人都改变不了弈星冰山似的意志。
“为什么来日本?”百里玄策重新问。
“找人。”
这个答案他听过了,他并不满意。
他沉顿片刻,又问:“你喜欢东京吗?”
弈星的哭声猛地卡住,他喘气不及地抽搐两下,直起身看进百里玄策的眼睛。
“讨厌……”他说了两个字,眼泪继续掉,眼睛、鼻头,狼狈地全红了。
“很讨厌很讨厌……”
这场初雪来势汹汹,淹没了来不及退位的暮秋。
东京下了雪比其他季节要美艳,纷纷洒洒的细雪飘扬,抚平了工业时代拔笋而起的灰色大楼和老朽的旧式木屋不协调的凹凸,此时犹如一名渐衰的和族妇女穿上崭新的皮夹袄,内敛细腻。下雪的东京才是真正的东京——在百里玄策脑海里,他对这座城市全部的记忆点,都是在雪里。安静的雪,安静的公车,白皑皑的车站棚顶,与河水交相辉映……安静的东京。
弈星想家,比谁都想,思念一点一滴扭曲了东京在他心里的影像。他恨东京。可是小沢明需要这个地方,他要寻找,找到那个人。这成了他的执念,他不肯同任何人讲,因为任何人听完后都会劝阻:放弃吧,就算日本是个小地方,也不是费个几年就能找到的。一个人要是想躲,那便和死了相同……
死了。
老师真的死了吗?
那人离开后,他从此飘忽不定,半分魂魄也随着去了。为了找回那一半的自己,他远渡重洋,满心希望能与老师重逢。他是他的父亲,是启蒙者,是恩人,弈星早已将他看得跟生命一般重。生命有多重?大概挺轻吧,轻得能轻易跟人走了。小沢明留守在泡沫时代的日本,为那点美梦垂死挣扎。
弈星回了百里家,洗澡睡觉,好像真的一个归家的游子,毫不客气地倒在卧床上睡死过去。百里玄策跟他睡一个被窝,黑暗中盯了弈星半宿,伸出去的手终是胆怯地收回来。
后来在平安夜前一星期的某天,百里玄策饭后心血来潮,八点钟整,脚步一转,走到电车站坐了半小时车晃悠到弈星住处附近。
天色好像并不太暗,延续几日的雪势为天与地的交线添上一大笔蘸足了的白颜色。远近诸山高戴白帽,行人把手揣进兜里,畏缩着走。一只白色的鸟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朝富士山飞去,一掠而过,消融在大雪弥漫的空中。百里玄策望着飞鸟失踪的方向失神,而后发觉自己正站在东京湾上的桥。河水裹挟冰晶滚滚而下,百里玄策迎着冷风站在桥栏边,冻红了鼻子。他缩进围巾里,向上眺望,看雪晶缓缓落下的路径,看这装在圣诞老人的水晶球里的世界。
十分钟后弈星接到电话赶来,他穿的更少,快到地方,看见百里玄策正在棚顶下哈着白气跺脚,他快跑几步,靴子踏雪的吱吱响引人看过来。百里玄策脸上绽开笑颜,朝他走来,把弈星揽进怀里。
“出什么事了?”他边喘气边说。埋怨他:“你在电话里也不说清楚,大晚上的,你最好真有急事。”
百里玄策握了一会儿他冰凉的手,脱了围巾给他围上,嘴上却格外嚣张地放话:
“不是又怎样?你打得过我吗?”
弈星在寒夜中不辞辛苦跑了马拉松,鼻腔早被刮得生疼,听见这人没心没肺的话,生气地在他身上锤了好几拳。但是百里玄策长得人高马大,就不痛不痒地任他发泄,等弈星不再急促地换气,他才眯着笑眼悠悠说:“我只是刚好散步走到这里,看了一会儿雪,觉得太孤单了,就想到你。”
弈星剜他一眼。“想我了可以过来找我,不是含糊不清地打电话让人干着急。”
百里玄策男孩似地狡黠一笑。“你很在意我嘛,小星星。”
弈星没回答,撇撇嘴,抱起胳膊挨着他站在棚子下。
真的就安安静静看起雪,两个人依偎在一块,弈星身上逐渐有了温度。暖和了点,他就走到露天的桥栏边,站在刚刚百里玄策站立的地方不知凝望哪处。雪停留在他的肩头。
百里玄策在后面竭力描摹他这一刻的背影。
他的心境颇为微妙,弈星来了之后那种无名的寂寞愈发无处排解,近似秋风里萧瑟的悲怆,飒飒吹凉皮肤下的血。弈星走开后,冷风立刻灌进大衣,他踟蹰几步,还是上前想把弈星拽回来。堪堪触及手指,一道拉长的尖锐声响鸣起,遥遥从河岸传来,百里玄策吓得一抖,正想问是什么,转头的刹那撞见身旁一张清秀的脸,荡漾着笑意,虹膜中映出无数朵明丽的花。意料之外的烟火促使弈星的五官生动地变幻着,光影流转,美轮美奂。百里玄策看呆,烟花的炸裂与光亮都感知不觉,眼里只剩那个神采奕奕的青年。
“你怎么了?烟花多美啊,快点看烟花。”弈星疑惑道。又瞅一眼,扯扯他的袖子,稍小声地说:“为了这个,我原谅你了。”
百里玄策眨眨眼,看着他的脸依旧呆愣:“好……好。”
然后他扭头去看烟花,看火焰与冰雪争锋,放烟花的人在欢呼,桥上一隅有人在无声观看。
“真美。”弈星说。
百里玄策鼻子一酸,忍住哽咽,附和道:“是啊,真漂亮。”
百里玄策来日本的第一年,东京下了罕见的大雪。
出电车站,中间路过市谷桥,可以看见底下白皑皑的站台棚顶。
他很少在这个地方停留,走下市谷桥,马不停蹄地奔向那处站台,等着公车来。不论春天抑或冬天。
公车坐五站,拐弯走进个弄堂,便到弈星的家。
在那些难熬的冬夜,他每每经过那座桥,目不斜视,心中有个近乎信念感的东西。他想:只要他想,就算东京有朝一日分裂两半,他也会游过去,用电话把弈星叫下来,假装自己正好路过。
尽管他们都说讨厌极了这个地方,但当看见东京湾夜空上的礼花崩开时,幸好也能像孩子一样舒心微笑。在外漂泊,看哪都是不顺眼的,这本不是东京的错。要怪就怪在,游子心结无计解。
弈星来日本的第四年,东京湾上空燃起了烟花。
4.
百里玄策回国了,学位证还没拿到,只是回家过个新年。
少年满怀激动,念家的心动荡难平,早在半月前他就计划好。然而他放心不下弈星,想带着他一起回家过年,结果不出所料被拒绝了。百里玄策拗不过他,临走前借房子给他住,买菜买肉,叮嘱弈星除夕几天必须给自己放假,好好休息。
弈星看他婆婆妈妈的样子失笑,揉揉他卷翘的头毛。“我也是会犯懒的,等你回来。”
因为一句“等你回来”,百里玄策的心半路又不知飘哪了。
飞机落地一家人来接机,时别一年重逢,大家抱作一团。老哥用手比划他的身高,说他变瘦长高了。百里玄策知道他有心调侃自己,这会儿百里守约还是比他高出小半个头。两个兄弟笑闹到一块,在停车场相互追打。父母催他们上车,发动车子,黑浓的车气融进北京灰蒙蒙的天,百里玄策心情却晴朗。中国新年独有的气氛蔓延到他心底,鼻子闻到一股暖融融而刺鼻的爆竹味,让他无比熟悉怀念。一年来在东京过分压抑的本性尽情舒展,他吸足了空气,心脏膨胀要飞出身体。
“看你,在外面受累了吧。”百里守约悄悄在他耳边说。百里玄策赶紧装大条,怼怼大哥的肩,说:“哪能不想?听了一年叽里呱啦的日本话,别提我多想回国了。”
百里守约往他手心塞了张纸巾,拍下他的脑瓜。“醒了,回家就好好休息,爸妈也都想你了。”
百里玄策擦掉后知后觉掉下的眼泪,听话地点头。兄弟俩又闲聊几句,百里玄策渐渐靠着车窗睡着了。
车程颠簸不知有多久,百里玄策像睡在渡太平洋的客轮上,脊椎的不舒服让他恍惚间以为自己仍在东京弈星的橱柜里。他来他家总是无处可睡,一个柜子挤不下两个成年人,百里玄策第一次来听从弈星的话钻进去。他说这里到了后半夜会反寒,冷得手脚发僵,在橱柜里会好些。百里玄策缩在里面一整晚束手束脚,睡不着,听见外面弈星在睡袋里翻来覆去。
弈星是比他怕冷得多,今年冬天睡他的房子,应该能好些了。
有人晃晃他的肩膀,他迷蒙睁开眼,发现自己坐在一辆车里,下意识寻找弈星的影子,转头看见他哥缠了满脖子的红围巾,思考了一下,心想弈星似乎不会买这种颜色。
百里守约见他刚睡醒还没有反应过来,先一步把他从车里搀出来。百里玄策心神逐步归体,清醒时分那人倒没满脑子挤着了,爸妈打开家门,他一门心思扑在旧事物中。洗过澡睡上一觉,下午百里玄策接到一个熟人的的电话,约好地方,跟家人说一声就出门去了。
陈繁挑了一个热闹的地方,可见今天就是来叙旧。麦当劳里过节带小孩来开心的家庭满店都是,陈繁也是其中之一。百里玄策跟他脚边的小女孩打完招呼,站起身坐到他旁边笑锤他胸口:“什么时候的事?你有老婆孩子还真舍得去日本啊。”
陈繁眼角有笑纹,笑的时候褶成一团。“你以为我舍得?就快了,等妞妞上完幼儿园,我估摸着就回国了。”
百里玄策了然地颔首,实际上因为对这类话题涉世不深,他不敢多问。陈繁比他年长,去日本的目的比他复杂,而他是个简单过头的学生。只好尽量多聊他们在日本的趣事,百里玄策不可避免提及弈星,陈繁惊讶道:“你跟那谁打好关系啦?这异国他乡的缘分可难得,你们好好相处啊,朋友是一辈子的事。”
弈星受伤后不久还是把洗碗厂的工作辞掉了,陈繁辗转在工作间很早就消磨掉他的印象。只记得是个不露面的中国人,取日本名的中国人。
至于弈星这个名字,陈繁说还挺好听的,他欣赏得来。
下意识的,百里玄策不愿意把弈星的事情分享太多,多讲一些他们身边的人和事,陈繁专注地听他讲,不经意地表达感受:“你跟他在一起很开心啊。”
百里玄策磨得飞快的嘴皮子错了下弦,一瞬间无数幅画面闪过脑海,他张了张嘴,不着调地说了一句:“还……还行,他其实不怎么爱笑。”
陈繁不觉有异,接过话茬不让场子冷下来,百里玄策却有些魂不守舍,笨拙地吸手上的冰可乐,纸杯外壁泌出的小冰珠打湿他紧握的手心,塑料吸管扁扁地插在牙齿缝中。
妞妞跑过来扑上他的腿,百里玄策身形一晃,低头看小女孩黑亮亮的鞭子调皮地摇晃。他摸摸她的小脸,妞妞干脆趴到他腿上玩儿童套餐里的玩具,小飞机在她手上飞到桌面,飞到百里玄策的口袋里。百里玄策一下捉住孩子的肉手,唬得她咯咯笑。陈繁乐此不彼地围观,被女儿逗得笑不拢嘴。
“妞妞,妞妞,来这,来这。爸爸跟你玩个游戏。”陈繁蹲下来敞开双臂。
“跟你玩个游戏。”百里玄策拥紧双臂。
“什么?你要对着烟花许愿吗?”弈星略带谐谑地笑,眼神却很真挚,半张脸埋在围巾里,亮晶晶地看向他。
忽然眼前被干燥微凉的触感掩盖,百里玄策的声音在他左耳边响起:
“猜猜我在想什么?”
弈星缓了有一秒,怔愣的脸噗嗤一声地打破,他笑得甜蜜,双手握住那只坚硬的手腕,挪开它。
“百里玄策先生,你现在肯定在想一些很美好的东西。”他掌心的温度微弱,可又像新生的雏鸟一般存在如此鲜明。笑弯杏眼,河上夜风拂起他略长的额发,眸光闪动,百里玄策的心底毫无征兆地被烫了一下,眼珠热热的。
是生命和青年,是好好生活的弈星。
“烟花美景或者家乡,我也好想家。”他说。
“我……”
我在想烟花和你,可是不想烟花与你一起,热烈地开放,寂冷地落入冰河。
他长久地注视,长久地注视,将一切话都闭口不言地告白,弈星上挑的眉梢落下来,猛烈的风声又替他讲明所有。
“我应该带他回来的。”百里玄策在人来人往的餐厅中自语一句,谁也没听见。
“我该带他回来的。”
5.
百里玄策几天来怀揣的无名不安在大年初二迎来解答。
一封加急信件来自东京,他祈祷着拆开牛皮纸,信的内容简洁至极,简直藏不下任何多余的情感。
“收到消息,老师的尸体于浙江一带发现,我决定回国接回老师,日后有缘再会。珍重。”
末了,百里玄策绷紧身体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他看完信,坐回椅子上。闭上眼,须臾挺起身坐近桌面,端起那片信纸。再看,再倚回去,仰望天花板,时而合着眼,脑袋空无一物,顿时想不起那封信写的是什么了,第三次坐起来,将那行中文收进眼底……
他反反复复消磨了一下午时间,看不懂信上的内容。他甚至想过拿着信去问学历更高的老哥,然而他看到他新鲜红肿的眼皮必会追问,他急忙浸湿毛巾冷敷。
哪怕日本是个小地方,有人苦苦寻觅了四年仍是一无所获,何况中国,那是多少个日本啊。
百里玄策只要闭眼一想,就会浮现那张每个学生都见过的中国地图……好大……他要从哪里开始?他要开始吗?弈星在找他的家人,可他又是弈星的谁?有必要吗?真是受不了。
有缘再会,是客套话吧。
他有朝一日切肤体会到了弈星的境地,唯一的心情是埋怨这人的残忍,他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对别人有多重要,用妄自菲薄的无知舍弃掉长长的尾巴,将旧人抛之身后,藏进房间死角。他油然生出一种愤怒,这种愤怒驱使百里玄策一定要找到弈星拽住他的领子,把他提起来质问你他妈到底怎么想的。把他当什么了?说走就走,留下一张放屁般的臭纸,好像他百里玄策钱是追债的,就恨不得离他十万八百里,有意思么?
他孩子气地泄愤,把那封信揉作一团,掏劲砸向房门。纸团落地无声,滚了两步距离,混进百里玄策打包好的礼盒之中。
百里玄策不加思索,走过去一脚踹翻崭新的棋盒,而后掩面抱头抽泣。
他回中国度过一个相安无事的春假,家人看他状态良好便放心,挥手将他送上东京的船。交代他收敛脾气,在外靠朋友,百里玄策一一收下,转身投入东京的海。
打工、上学、回家把他紧紧禁锢,留学生的日子一点点走过去,竟然也就渐渐熬到头了。他在东京呆了五年,五年除了东京没去过日本其他地方,他精力衰竭,适应工业城市的节奏后身体已经形成肌肉记忆,不再需要大脑处理也能做反应。像医学生桌面上做膝跳反射的青蛙,百里玄策偶尔空闲下来稍微一想就会感觉自己很蠢,但中国人有个习惯是:来都来了,走都走了。学都快上完了,好歹要个交代回家里去。
他尽量找事做,索性他一直很忙,木场报场洗碗场,忙到有时弈星的来信都忘了收。百里玄策正朝这方面努力,每当清理邮箱时发现有遗落的署名弈星的信件,他会在心里捏拳表达胜利,庆祝遗忘。不过胜利为少失败占多,弈星的信每两周送达一次,语言实在贫乏,算得上在拙笨地关心。他通常写不完一面纸,留下一半空白,像他总是默默无言望着你的眼,令人崩溃。百里玄策读上一封信要好久,读不完揣兜里,边走边看。纸张不免皱巴,他搓开抚平,脚底生风往车站赶,风迎面刮来他趔趄一脚,手扶住栏杆,往下看是滔滔流水的东京湾。
他发现自己早就不生弈星的气了,气的是老天爷,怎么这就把他们的缘分用尽了。
百里玄策打过许多份工,大多数是体力活,遇见过各式各样的人。
新木场的佐藤达有两样人尽皆知的爱好:赌马和下棋。
下的还是中国围棋,同事没人跟他下,百里玄策懒得理他,他就以为自己是唯一懂这门道的,喜欢显摆,常常叫嚷着独自下棋好无聊。百里玄策极其不愿和他讲话,佐藤达人品说坏不坏,同事面对他的自满也任他去了。只有百里玄策见到他摆上棋盘就要翻白眼,旁边站着中国人的话还能听清他嘴里在骂“傻波一”。
怪不得别人,这件事百里玄策的主观因素占大条。
弈星是棋手,将棋象棋,黑白子木头兵俗的雅的通通玩转得很花。听说参加日本的将棋赛初次就拿到奖金,他本来还美滋滋的,结果人日本人不让他进了。弈星也不死缠烂打,给百里玄策掏出一张方格纸,画一个圈,再在旁边涂一个差不多的实心圈,告诉他围棋才是最高明的,棋盘包罗万象,棋道变幻万千,美而不可胜收。
百里玄策对棋类一窍不通,但知道一个人痴迷某种事物就会用“美丽”形容——弈星是个棋痴。可惜百里玄策鲜少目睹弈星下棋的场景,那对于旁观者而言定是场视觉盛宴。弈星本身长得很好,身量如修竹韧而不折,掂起棋子捏在指尖犹如文客对弈图,白玉温润,黑石决厉,他眉头微蹙,姿态始终保持势在必得。不怒自威,不动即胜。百里玄策看不懂棋局,但是会欣赏最直观简单的美。弈星在石砌的花坛边沿把棋纸平铺和一个日本老头下棋,手法丝毫不退让,且行棋思路不详,首局防守引诱吞吃黑子全军,次局凶狠老辣步步为营,第三场下天元,把老人吓了一跳,后面是一边下一边含糊不清地叨叨,鬓角冒汗,可见这局棋路进行之诡谲。这把老人投子认输,动作也相当潇洒,向弈星低头,自谦棋艺不精,还不配与您为敌。
百里玄策也觉得世上没人比弈星更适合下棋,他的长相、名字、气性,和棋子相得益彰。因此门外汉的他回国挑选好一套品质不错的围棋,搞了几本棋谱。棋谱是给他自己看的,他不是这块料,但愿意多和弈星下。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下意识为了弈星开心作各种努力,只是到今天棋盒成了负担丢弃在家,弈星一身轻地往别处去流浪,他总会再下棋,总会有人惊叹他与围棋之美。
百里玄策真正离开日本时长成了成人,褪去直率和轻狂,刑满释放回国。
脚挨土地几个在日本认识的朋友来接他,陈繁也在,比之前胖了,做东给百里玄策接风。百里玄策一晚上随波逐流地吃吃喝喝,夹在寒暄和夏季热风中一瓶接一瓶啤酒下肚,他脸颊醺红,酒嗝打出来的味道酸而臭,都是成年人的虚与委蛇。弈星的信在上个月十一号中断了,仿佛在正式宣告这场东京热梦的终结。朦胧中看见少年远去的背影,好像是弈星,好像是他自己,身上披着一层白纱……那不是白纱,是东京天上倾洒的月光。
不知那个妓女的情人爱上她否,希望东京人的烟火明艳如昔。
回中国的第一年,他决定到浙江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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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写的时候没想到会这么长,能看完很感激,后续或许有番外